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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19年12月18日

怒殺、碎屍、金山槓 (下)


何子炎 (29歲,圖01),家有父母和弟弟住在土瓜灣鴻光街27號7樓。
他早年曾在廣州華南醫學院研習解剖 (未畢業)。父親何展雲與死者鮑觀達兩家本屬世好,何子炎稱鮑先生為「世伯」,他其後在榮利祥記工作,是公司唯一的職員,月薪三百元,但何子炎有時候工作態度散漫,反應遲緩,鮑先生會不留情面地加以教訓與斥責,其實出於好意,希望這位「賢侄」有所作為。

何子炎身材健碩,六尺高,相貌俊俏,是銅鑼灣「世界健身學院」的學員兼助教,人稱「大隻佬」,曾參加幾次健美先生選舉,但均落選。他於1960年與妻子馮玉卿 (27歲,圖01) 結婚,之後遷居其妻的父母家中,位於駱克道159號利順大樓10樓。夫妻恩愛,生有一子一女。
何子炎收入不多,妻子要外出工作幫補家計,她在駱克道海星酒吧任歌女 (藝名伊玲),月入五百餘元,因職業上的關係,經常夜歸,夫婦為此經常發生口角。
1965年6月22日,伊玲跟丈夫吵架後,以殺蟲水混合酒精服毒自殺,幸被救回,成為新聞人物。
7月9日當碎屍案被揭發,轟動全港,某報章甚至以每天頭條連載,其中頗多篇幅都落在伊玲身上。也無怪,就算以今天的標準說,她確是一位美人兒,確有吸引讀者眼球的條件。
傳媒報導甚至斷言,殘酷碎屍案的背後,是涉及桃色糾紛。

箱屍游走  東窗事發
死者已證實是鮑觀達,可是他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點遇害?照推敲,應該是死者失蹤當天 (7月6日) 下午四時之後被殺,地點正是他自己的公司,即中環聖佐治行41號室。
可以想像的,是行兇者殺人碎屍後,理應隨即將之棄掉。
但不可以想像的,是行兇者可以愚昧至此,竟將殘肢收藏到自己家裏的「金山槓」內!

駱克道159號利順大樓,10樓某單位內,連日傳出惡臭,兩名老夫婦,嗅著鼻子朝着異味傳來的方向搜索,發現是廚房的「金山槓」作怪,槓子是家中之物,一直置於廚房,有時候會移到廳中充當桌子之用,因槓子上了鎖,老夫婦嘗試將其打開不果。兩天後,異臭更趨強烈,簡直瀰漫全屋,老夫婦再忍受不了,立即命令其女婿何子炎將之棄掉。

下一步怎樣做?何子炎找來了大廈的清潔女工幫忙,先給她五元,再合力將「金山槓」用木頭車搬運到附近的垃圾房棄掉,但之後改變主意,決定運去他所屬的「世界健身學院」存放,即銅鑼灣怡華大廈17樓。
如是者搬來搬去,終於搬出個禍來,最後東窗事發,揭發了這宗「金山槓碎屍案」。

住在駱克道的老夫婦倆事後才恍如大悟,除飽受屍臭之苦不計,想想在家裏跟箱中碎屍共渡了兩天時光,已覺毛骨悚然。
不久警探派員上門偵查,唯何子炎早已逃去無影,其妻伊玲,同告失蹤。
警方即立令追緝兩名人士。

何子炎嫌疑在身,若是真兇,真是一名率性而為,行事沒盤算沒考慮的笨殺手。

至於上文提及,寄給死者妻子所謂「黃龍黨」的勒索函,更不值一提,乃何子炎叫幾名小孩子,一人一字的抄寫下來,目的是亂人耳目,但手法拙劣。

亡命鴛鴦  旅館落網
7月9日下午,即「金山槓碎屍案」被揭發當天,一隊警員來到土瓜灣鴻光27號7樓一個單位,這裏是何子炎從前的寓所,住有他的父母和弟弟,同樣找不到他。
何母供述,兒子曾在昨天三時左右回來,慌張地説自己因在公司跟鮑世伯 (死者) 發生爭執,錯手殺死了他,是犯了彌天大錯…
何子炎表示會親自到警署自首,絕不連累家人,何母聞訊大驚,並叫他不要過於妄動,隨即拿起電話欲通知在外丈夫返家商議,不料何子炎反應異常激動,按着母親的手說:「若要給父親知道,我會選擇自殺!」隨即奪門而出,不知所踪。

只是一天時間,警方估計疑兇不會逃得多遠,可能會在附近四處投宿,於是將何子炎及其妻伊玲的照片發送全港不同的酒店與旅館,希望店員密切留意有關人士。

不料翌日 (7月10日) 下午六時過後,油麻地警署即接獲電話報料,一名稱在九龍某旅館任職的員工,他名叫陳坤,急忙地説:「昨天警方發了兩張照片給我們,現在我們旅館出現一名疑似你們想找的女士!」
警方聞訊後即刻通報上級。
晚上七時二十分,偵緝主任李福基、九龍總探長藍剛等,率領幹探及女警十多人到達佐敦道建成大廈11樓「高美招待所」,先將大廈分別警戒,並找來陳坤進行詢問。
「請詳細一點說出情況。」警探問。
陳坤:「7月9日下午三時許,那個女人獨個兒前來租房,當時署名是「陳燕玲」,付了二十三元租金後甫即進入101號室,除了有兩次按鐘着職員送上食物外,並未有外出。她現時尚在房中…」
警探提高嗓子說:「為何不早點出通知警方?我們現在要找的是一個殺人犯啊!」
陳坤無奈地說:「警察大哥,你們昨天才發送照片,況且當時我也不太肯定,免得搞錯令大家尷尬,固未敢妄動。直到剛剛跟同伴討論及商議後,發覺這女人跟照片上的模樣,愈看愈似,就立即通知你們了!」

警方部署妥當後,吩咐陳坤取來備用鎖匙,以極速手法開啟一零一號室,門一打開,幾名幹探一湧而入,甫見房內一名女子坐在化妝桌邊,床上則躺着一名身材健碩的男子,至於這個男人何時進入旅館來,連職員也不知道。
只見男子反應敏捷,一度想奪門而出,奈何旅館門口已有多名警員把守,困獸鬥下只好沮喪地束手就擒,一對亡命鴛鴦,就此落網 (圖02)。

兩名男女被證實為何子炎及馮玉卿 (伊玲),前者身穿白恤衫西褲,用手拍掩面,後者則在飲泣,兩人被押上警車後駛往油麻地警署。下午八時,港島區華探長呂樂、東區警署探長陳強,將他們接到港島區警察總部偵訊。

本碎屍案由揭發至捉拿疑兇,不足四十八小時,警方的行動力,有時也不容小覷。

觸碰底線  慘劇爆發
「咫尺起風雲,世事無常成噩夢。
  金融工擘畫,商場遺恨失奇才。」
一對出自銀行家何添先生的輓聯,高高懸掛在香港殯儀館的靈堂上。
7月10日,鮑觀達的喪禮,弔祭者眾,恒生銀行各董事何善衡、郭贊、梁植偉等的祭帳、花圈、輓聯,源源送來,備極哀榮。
死者是被分屍,故需由化妝師用線縫合,加工化粧,靈堂上兩支白蠟的燭影下,遺容顯得悽慘,但還好,總算是全屍下葬。
旁邊有一個令人注意的花圈 (圖03),以「何展雲」之名送來,他是鮑觀達生前的老朋友,也是疑兇何子炎的父親。
晚上,當疑兇被捕的消息傳到了殯儀館,死者的大兒子永富對着父親的遺照大喊:「爸爸,那個人終於被捕了!」而另一個女親屬就喃喃自語道:「沉冤得雪了,沉冤得雪了!」

7月12日上午,何子炎押解於銅鑼灣裁判署,控以謀殺罪名,伊玲則待在警署,接受進一步查訊。兩天後,她證實與案無關,獲得釋放,但不得離開香港,傳訊時要立即前往警署報到。
伊玲之後成為記者們的追訪對象,她透露在「美高招待所」跟丈夫相處的一日一夜裏,何子炎寫下「遺囑」,6歲女兒由她撫養,供書教學,盡可能送她出洋留學,兩歲多的小兒子則歸何家管教。此外,又有「口頭遺囑」說,若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,妻子守寡一個月後,可改嫁別人,但要選擇一個富有的男人 (圖04)。
說到傷心處,伊玲掩面痛哭。

何子炎承認是在被激怒和自衞下殺人,他在警署落的口供是這樣的:
「案發日,即7月6日,下午約三時,因為公司需要搬遷,我正汗流浹背的忙於清理雜物,這個時候老闆鮑先生 (死者) 午飯後回來,一踏進來就向我罵了幾句,說什麼「人頭豬腦」之類的說話,我沒有理會,他經常這樣的,簡直是隔天一小罵,五天一大罵。尤其喝了兩杯後,情況更壞。」
不幸地,這天鮑先生又走到櫃邊取出「白蘭地」,邊喝邊罵:「真沒出息!平日上健身院玩倒是這麼落力,上班的時候就無精打采,你昨晚是否去做賊了?!」
何子炎心想,盡情罵吧,反正我已被罵得麻木。
「木頭人!我現在向你說話啊!竟然毫無反應,真是木頭人!」鮑先生提高嗓子說。
何子炎向來最討厭人家叫他「木頭人」,偏偏這就是鮑先生罵他的口頭禪,何子炎對着他怒目而視,可是鮑先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:「回家吧!不用上班好了,你妻子人靚歌甜,在酒吧裏又有大量『客仔』,我看她賺錢的本事比你強得多!回家睡覺吧!任由妻子供養吧!」
人要面,樹要皮,何子炎憤然之下反駁了他:「每天罵我都算了,揍我也沒所謂,但出言侮辱,還說到在我妻子的頭上來了,這就不行!別觸碰我的底線!鮑先生,說話真的不要欺人太甚!你們這些有錢人,怎會體恤勞苦大眾,每天上班只懂簽支票,看馬經,跟着就去吃下午茶,還帶阿芳到公司鬼混、喝酒,你信不信我跟鮑太太告你的狀!」
鮑先生聽後勃然大怒,急步地走到何子炎面前,狠狠的給他來了兩個掌摑,何子炎意識地用力將他推開,不料他跌跌撞撞的走到櫃頭,取用一把菜刀,向何子炎迎面劈過來…
他說:「在這危急關頭,我從後以手臂箍着鮑先生的頸部,擬奪去其刀,但混亂中自己手臂卻受了一刀,痛苦難當,本能反應令我更用力地箍着他,鮑先生不久就告倒地,我才知闖出大禍…」
說到這裏,何子炎眼泛淚光:「當時心情很慌亂,想到的事情就是立即回家,將公司的大門鎖上了便離去。但之後心情極度忐忑不安,晚上九時後,決定再度返回公司,見地上有菜刀,於是將死者進行碎屍,並將殘肢帶走。」
「至於那封『勒索函』,目的只是轉移警方視線,為免認出字跡,是我着令大兒子 (跟前妻所生)、女兒和鄰居的女童三人合力寫成的。」

以上供詞,何子炎説來頗具真誠,但說到底,都只是一面之詞。

公堂審訊  富戲劇性
由7月12日起,何子炎先後三次提堂 (圖05)。
8月5日起,在銅鑼灣裁判署第二庭進行初級偵訊,控方有三十餘人上庭作供。

被告的弟弟何子平作供:「本人是學生,住鴻光街27號,7月6日 (案發日) 晚上十一時,接到被告的電話,要我到中環聖佐治行榮利祥記幫手清潔及收拾物品,我在十一時三十左右到達,見被告赤裸上身,只穿內褲,忙於移動着一個個的紙皮箱,我則負責抹刷地板,之後被告吩咐我將幾個紙皮箱搬走,箱子約四十磅重,而他的手同時亦棒着兩包東西,大約三尺長,八寸濶,離開寫字樓後,我們一起乘的士去駱克道159號,放下物品後,我便回家。」(圖06)
現證實這些紙皮箱及兩包東西,內有乾坤,正是死者的頭顱與「手手腳腳」。

何子炎殺人肢解之罪基本上沒有異議,問題是意外殺人抑或企圖謀殺。控方對於死者可隨便在公司取出菜刀襲擊被告這一點存疑,那有沒有證據顯示何子炎案發前已經買好菜刀,準備行兇呢?
警方在榮利祥記的新寫字樓內 (萬宜大廈),撿獲一把染血菜刀,刀口已呈捲曲,相信是碎屍兇器,刀柄刻有「儉利」二字,控方傳來五金店職員黃錦作供,他證實「儉利」菜刀是他們店舖的獨家貨品,絕不混淆,唯未能確認售出日期,也記不起買刀人的模樣。

何子炎跟前妻所生的兒子何文偉 (10歲) 出庭作供 (圖07),當目睹自己的父親被囚在犯人欄內時,即掩面厲聲慟哭,何子炎見狀亦不禁低頭飲泣,令全庭聳動,辯方大律師對孩子好言相勸,他才肯依順,但隨即又向大律師伸出舌頭,扮了個鬼臉,又引起哄堂笑聲。法官見狀說:「法庭是莊嚴的地方,不應作出如此藐視態度。」小孩才咧着嘴巴,點點頭,乖乖地接受控方提問。
檢察官呈上一頁紙 (死者妻子收到的勒索函) ,給小孩辨認,他確認其中有六個字是他寫的。

富戲劇性的,是何子炎的母親毛景英 (圖08),奇怪地出現在控方證人的名單上,這位「敵對證人」在庭上作供時輕聲細語,幾乎是自說自話,當法官再三要求她將說話聲量提高,她卻突然暈倒在證人台上,兩名駐庭女警立即將她扶出,送進休息室。何子炎目睹情景,猛然將頭顱不住的撞向犯人檻,並尖聲大叫及嚎哭,大喊:「阿媽!阿媽…」
十五分鐘後,何母清醒過來後回到法庭,卻聲稱已經失憶,腦海空白一片,並推翻之前所有口供 (圖09)。

之後,警方找來了幾位跟死者鮑觀達生前有交往的舊職員、客戶和朋友登堂作供,了解死者待人處事、性格等問題,他們都說死者本性仁慈,但脾氣偶爾比較暴躁,對下屬的責罵有時不會留情,唯對其在公司喝酒一事,大家意見不一。另外,對於何子炎口中所說,跟死者在公司內喝酒與「鬼混」的女子阿芳,雖然警方並未找到此人,但根據各方面的描述,也不似虛構人物。

而法醫檢驗屍體後,發現其眼及內部器官如肺部、心房等俱充血,認為死者是被勒窒息致斃。此外,醫生亦證實被告手臂上確有一處頗深的刀傷,相信是被呈堂之證物,菜刀所弄成。
以上兩點,基本上符合何子炎證供所說。

9月20日,本案在高等法院開審,高級按察司李比爵士主審,政府檢察官艾迪主控,陪審員七名,俱為男性。由於案件轟動,連日吸引大量市民旁聽與觀看,水洩不通,需由警方維持秩序。
9月28日,全案審結,陪審團退庭商歷三小時後出庭回報,一致裁定被告何子炎謀殺罪名不成立,惟誤殺罪成。而陪審團罕有地向法官提出,要求對被告從輕發落。
法官說:「陪審團的職責只是定罪,至於判刑,則由本席負責。」之後對被告說:「你是極端幸運者。本席已考慮到你之代表大律師與陪審員的求情陳詞,現判你入獄十二年。」
何子炎聞判後,回頭對坐在法庭旁之家人報以微笑,其後在獄吏押送下離去 (圖14)。

死罪雖免  監獄魂斷
1965年,香港仍執行死刑,若謀殺罪成,下一步就是踏上絞刑台。唯判刑問責,往往一線之間,何子炎總算是跟死神擦身而過,可說幸運。
但幸運之神,又會一直眷顧嗎?
獄中的何子炎,生活當然不會好到那裏,不過還好,他認識了「李仔」,大家不時互相幫忙,傾訴心事。一次「李仔」跟獄中「潮州幫」打架起來,何子炎義無反顧的出手相助,不幸反令自己左手腕骨折斷,右手被刀割傷,尾龍骨受創,要入院留醫,悲矣!(圖17)
可是最令他難堪的,是妻子伊玲決定跟何子炎辦理離婚手續,據聞她之後跟了一位美國商人去了日本沖繩居住 (圖16)。

世事始難料,1969年2月19日凌晨十二時正,寒夜冷雨中,何子炎在獄中給自己「行刑」,上吊身亡!終年33歲,沒有留下遺書 (圖18)。

至於自殺之說,撲朔迷離,有說因妻子捨他離去,生無可戀;也有傳聞他對於鮑先生之事有所悔歉,以死謝罪;不過比較可信的,是他在獄中染上毒癮 (那個年代有錢就行),據他的囚友目睹,自殺前兩天,何子炎在監房內因毒癮發作,痛苦咆吼,生不如死。

也許是以上種種,也許是什麼不明因素,驅使何子炎最終步上自盡之路。
逝者已矣,一切隨風,所有恩恩怨怨,就此一筆勾銷。

文:元方
海報設計:豹魁
圖01:何子炎與其妻馮玉卿 (伊玪)。
圖02:1965年7月11日,成報
圖03
圖04
圖05:1965年7月13日,成報
圖06
圖07
圖08 
圖09
圖10
圖11
圖12
圖13
圖14
圖15
圖16
圖17
圖18
圖19

1 則留言:

  1. 好似睇咗一套劇情豐富嘅粵語片咁,男女主角英俊美艷,童星可愛,男主角同母親嘅母慈子孝感人,年對輓聯都咁富戲劇性,連陪審員都受感動,法官都輕判十二年,可惜男主角係獄中得罪咗潮州幫 因而不得好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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